徐州太守府后衙正厅,“明察秋毫”的匾额高悬,一派庄严气象。
匾额之下,杨劭通身飞金蟒袍,侧首歪坐在主位,他的一旁,顾予芙身子绷直,颔首坐得端正。
傅怀仁正在堂下,滔滔不绝讲着徐州税改的事,忽见杨劭抬手试了试杯沿,淡淡道:“这茶凉了,给夫人换一杯。”
这是在敲打他,废话说得太多,傅怀仁立马识趣地住了嘴。
“傅怀仁,你是户部出身,张逸舟保举的人。”杨劭果然慢条斯理道,“有什么难处,尽可以和本王直说,不必拐弯抹角兜圈子。”
“王爷,正如您之前所料,徐州税改之难,就是难在这些世家大户上。”傅怀仁脸上露出彷徨的神色,“臣……卑职通晓税务律法,可他们结群阻拦,对比之下,卑职实在势单力薄。”
“北方的天都换了,哪还容得了这群人,幻想强龙不压地头蛇?”杨劭冷笑一声,“带头的都有谁?”
傅怀仁一听,连忙跪了下来:“城南卢家、城北张家和沛县的刘家,这三家家大业大,又屡次狡猾抗税,目前正是他们,带的徐州士族守助相望。”
“明知祸首是谁,那你又为何,没有惩治?”杨劭俯下身去,眼带寒意逼问道,“傅怀仁,本王任你为徐州太守,是请你来喝茶的么?”
那语气迫人,顾予芙坐在杨劭身旁,此时都忍不住替傅怀仁捏了一把汗。她微微转头瞄了一眼杨劭,便见他清晰的下颌线微抬,凝聚着一股冷硬锐利的锋芒。
似乎是感觉到了旁边的视线,杨劭忽然坐正了身子,轻咳了一下道:“说吧,为什么没有严厉追责。”
“张家和刘家,卑职都曾派人上门追税,他们嘴上答应得好好的,转头却仍然是拖欠。”原本已噤若寒蝉的傅怀仁,此时终于放松了些,从地上抬起头,“拖欠税赋者要受杖责,我又派了人捉拿,可他们仗着富裕,雇了许多贫穷百姓去替自己受刑,如此往复,卑职便无所适从。”
这可真是狡猾又可恶,予芙心里嘀咕着,又听杨劭继续追问:“不要避重就轻,卢家为什么不抓?”
“卢家……”傅怀仁犹豫了一下,惴惴不安道,“他家和朝中有些渊源,卢家大公子三年前娶了唐胜宗大人的嫡亲侄女,与唐大学士结为了姻亲,是卑职前瞻后顾了。”
“唐胜宗,先王老臣,女儿是先王的侧妃,孙女丁点儿大,就又给了明王作嫔。”杨劭转头凑近,朝予芙附耳,“这老家伙是沈延宗的人。”
“但从名单上看,卢家是徐州最大的门阀,擒贼应先擒王。”予芙不好意思看他,“还有,你别贴得这么近。”
别贴这么近?
杨劭一时噎住,只得坐正了生硬道:“大学士的亲戚就不治?那朝廷的官员数以千计,人人又都有亲戚,以后官官相护,我大明的税法,是不是要当儿戏!”
“王爷!若我们强抓这三家,他们就敢联合起来,组织徐州当地士族一起暴乱。”傅怀仁听杨劭的意思,是要硬碰硬,急忙劝谏道,“徐州初定,要是在这过程中,不小心再扩大了事态,那麻烦就更大了!”
“本王看起来,是怕麻烦的人么?”杨劭眼中寒芒凛冽,“越是为首,越不能纵容!傅怀仁,你若不敢,本王就调骠骑卫来。”
“王爷三思啊!”傅怀仁心急如焚,长叩不起道,“臣并非为自己的仕途,徐州百姓久经战乱,苦难深重,可实在经不起这样的折腾了!”
杨劭怒火中烧正欲发作,却听一句温润的女声自耳畔响起。
“王爷。”
杨劭一愣,半晌才意识到,这居然是顾予芙在叫他。
“王爷,我觉得,傅大人说的不无道理。”并非私底下百无禁忌的场合,不知为何,予芙这时看着杨劭,说着话不觉就微烫了耳根,“徐州大战方定,若闹得满城风雨,的确于民生不利。”
不仅嫌他近,还一本正经叫起了王爷,全然公事公办的样子。杨劭心里莫名其妙委屈得很,非想掰正了予芙对他的态度:“劭哥也不想,心肝可有良策?”
此话一说,别说顾予芙闹了个大红脸,连傅怀仁都张口结舌赶紧低下了头。
“王爷,按傅大人所说,卢家有恃无恐和卢大公子的夫人有关。”予芙一边说,一边双颊飞红瞪了杨劭一眼,“妾身便想,是否可以走一个外软内硬的法子,先由妾身出面宴请诸位世家夫人,或赏花,或品茶,试探各家对税改的态度,再动之以情,晓之以理,到时候实在不行,再胁之迫之,也算先礼后兵了。”
“王妃说的极是!”不待杨劭开口,傅怀仁已是眼前一亮,连连附声道,“比起直接动武,王妃的鸿门宴是四两拨千斤!夫人身份如此贵重,各家但凡稍微识趣,都会明白这其中的深意。”
“这……”杨劭却踌躇了,一时没有立刻答应。
“王爷。”顾予芙轻轻唤他,“可是哪里不妥?”
“夫人出的自是妙计,只是……”杨劭皱了皱眉,看一眼傅怀仁,侧身抬手遮掩着,低声和予芙道,“那些泼皮无赖的夫人,万一有几个悍妇,你吃了亏怎么办?”
“怕什么,还能吃了我不成?”予芙失笑,轻轻碰了碰他的手,“若真能以一己之力,避免一场大干戈,我只会心满意足。”
“要不我陪你去?”杨劭虽不自觉,身子又已更凑近,“女人若用起下三滥的手段,可不比男人干净。”
“不好,你一去这事态就不一样了,剑拔弩张的,反倒不好说话。”予芙瞥尴尬异常的傅怀仁一眼,连忙推他,“别和我嘀咕了,多不好!”
杨劭恨断了肠子,不管不顾非捉了予芙的手,才清了清嗓子朗声道:“王妃心怀苍生,傅怀仁,那就按夫人说的准备起来吧。”
傅怀仁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,连忙叩下头,俯首称是。
营地不比城中,看出杨王有多心疼王妃,傅怀仁三邀四请,非提意王爷王妃到太守府暂住。杨劭果然答应了,他又带着一家老小让出主院,恭恭敬敬请二位移驾。
“鹊巢鸠占,我总觉得不好。”顾予芙搬进去时,还十分不过意。
杨劭却早想好了应对的说辞:“摄政王妃款待徐州大家夫人,总不能在帐篷里设宴。”
“唔,也是。”予芙羞赧一笑,顿时如桃花夭夭,迷晕了杨劭的眼。
赏花宴定在五日之后的下午,几十份烫金飞凤的请帖发下去,立刻炸成了徐州乃至江左最大的新闻。
那可是乱世枭雄杨劭的妻子,更别提摄政王妃之前剿匪救人,盛名美誉早已远播。徐州城中百姓,一时无不对这场盛会翘首以待,而众位世家贵妇,却又一边期待着一睹王妃真容,一边纷纷忐忑不安,不知她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。
花宴当日,天清气朗,几十盆各色花卉,摆满了徐州太守府的花园。
主卧之内。
杨劭手握石黛,正亲自为夫人画眉。
光洁的铜镜之中,白芙蓉似的清丽面容,被华服厚重的衣领拥着,与飞凤金龙交相辉映,非但没生出盛气凌人,反倒有种出淤泥而不染的优雅,看在杨劭眼里,简直端庄得诱人。
顾予芙却似乎不满意,微蹙了眉左看右看道:“劭哥,看这身衣服打扮,我都觉得不像我自己了。而且这么多簪钗,太重,压得人脖子痛。”
“哪里不像?淡妆浓抹总相宜,芙儿怎么样都是美的。”杨劭一时没忍住,已从后把手揽上了妻子纤腰,将头埋进了她的颈间,“看的哥哥,都快把持不住了……”
后面伺候的婢女们一时面红耳热,都不好意思再看。
还好顾予芙很快拉开他,义正辞严道:“都快未正了,收起你的胡言乱语,正事要紧!”
杨劭却挑了挑眉又搂住她:“不急,等会儿再走。”
“可大家都在等我。”予芙不解,眼前人的表情并不像在调笑。
杨劭含着笑,好整以暇道:“就是要让她们等。你是堂堂摄政王妃,让她们等着,最后再从容而至,是你的威仪。”
予芙醒悟过来,点了点头。
杨劭假公济私,趁机又把头埋进了予芙的颈窝:“我等会儿就在这里等你,但不出面。等到酉时,我假装骑马从外面回来,到时候带你出去逛逛。”
予芙噗嗤笑出声来,又不禁好奇问:“咱们到时候去哪儿?”
“去哪里要紧么?只要咱们俩在一起,”杨劭吻了吻她的脖子,“去哪儿不是去。”
两人说着话,又等了一刻,待到婢女再次来报,众位夫人早已到齐,全部在花园恭候王妃,杨劭这才点了点头,放了予芙出门。
谈玉茹、阿靖和几个太守府的婢女也精心装扮了,一直候在门外。江有鹤亦带骠骑卫严阵以待,摄政王妃设宴,派头自得拿齐。
“予芙姐!”谈玉茹一看到盛装华服的顾予芙,扑上来打量她,简直眼放金光,“你!你可太漂亮了!不对,不能叫漂亮,是雍容典雅,总之就是……惊为天人!”
“好了好了,今天这场合,咱们就算是装,也自然要装出个样子。”顾予芙微笑着,深吸一口气,抬头挺胸扶住了她的手,“走,我们这就去,会会那些世家夫人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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